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誓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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誓約

聽到她的話,赫蓮豎起雙耳,覆滿絨毛的一側朝向她。這一回,他沒計較魏獻儀貶低他時說出的那個“蠢”字,赫蓮看了她一會,之後垂眼望向別處。

“你一定沒見過狐妖。”赫蓮聲音不大,落在室內,隔著一段距離傳入魏獻儀耳中。

魏獻儀不欲與他爭辯,攏袖準備離開,剛踏出門檻,聽到身後一陣簌簌地響,然後是跌跌絆絆的跑跳聲。

“你不許去找我父親!”赫蓮語氣慌亂,緊張起她的去向。

找他父親?

魏獻儀聽到,心中起了一絲冷意,原先這話她的確是對赫蓮隨口說的,但是現在瞧著赫蓮驚慌失措的模樣,她倒真的想去見一見魔尊。

“嘭”地一聲,向她奔襲而來的赫蓮被擋在了結界之內,受到靈力沖擊,赫蓮一下被撞到地上。

魏獻儀慢悠悠地開口:“好好待著這裏,等著我將你父親也帶來,老狐貍與小狐貍,都要在一處才好。”

說完這句話,魏獻儀擡步離開,她沒有回頭,自然也就沒有看見結界內已經完全變身成為狐妖的赫蓮。

火狐貍伏在地上,身後六尾微微搖動,它瞳孔中映落魏獻儀的身影,看著她離開,發出清脆的嗷嗷聲。

天明後,魏獻儀從城外回來。走進驛館,在庭前見到來回踱步的年輕修士,他咬著手指,面上愁色濃厚。

謝琛神思游離天外,沒有註意到魏獻儀在他身後不遠處頓足。

過了一會兒,他餘光瞥見她的身上,面上愁容立馬換上了喜色,謝琛滿心喜悅地跑到魏獻儀面前。

“神女。”謝琛輕輕喊她。

魏獻儀看了看他,“你來素關城做什麽?”謝琛原先是在秾平主城待著的。

謝琛聞言,眼光忽而閃爍,“我很想見您,所以我來了。”他說出這句話,又想到了別的什麽,頓了下,有些遲疑地問她,“您不想見我麽?”

魏獻儀沒有回答他的問題,她說:“這裏不安全,如果沒有要事,你還是早些回去吧。”

謝琛楞了下,隨後上前半步靠近她,“回哪裏去?”

自然是從哪裏來回哪裏去,他這話問得很奇怪,魏獻儀不知道該怎麽回覆他。

謝琛沈默一陣後,擡眼看向她,他聲音很輕:“你在哪我在哪。”

他的態度恭順馴從,也很執著,但是這些魏獻儀都不需要,她告訴謝琛:“還是回去吧。”

謝琛臉上神情一下子有了變化,他心裏的期待落空,慢慢蒙添上躑躅茫然的色彩。

“你別趕我走……”他的聲音越來越低。

聽著謝琛屈宛的語氣,魏獻儀微微皺眉,說了聲“沒有”。她沒有想驅趕謝琛離開,她讓他離開,只是因為素關城還不夠太平而已。

他為什麽要曲解她的意思?

似乎是察覺到她的心情不悅,謝琛來不及撫平心裏的那點難過,就對魏獻儀露出一個笑,討好的意味很濃。

“我在這裏,在神女身邊,我會很聽話的,真的。”雖然他對魏獻儀笑得很好看,但是在留下這件事情上,謝琛依然不肯妥協。

聽完他的話,魏獻儀垂眸,沒有回應他,隔了一會,在謝琛覺得手足無措時,她問:“還有什麽事嗎?”

謝琛認真思索了片刻,輕輕搖頭,“沒有。”

幾乎他的話音剛落下,魏獻儀就動身從他身側邁步過去,她什麽表示也沒有,謝琛心中“咯噔”一聲,緊接著下意識地往前抓了抓她的衣角。

隔空抓了兩下,謝琛沒有抓到,後來他趔趄一下,身體歪斜,前傾的手指才堪堪勾住衣角。

和之前一樣,因為被牽制住,所以魏獻儀停下了腳步。

“你別走好不好?我只是想見你,想與你說話。”謝琛嗓音發顫,他一面向前走去,一面手中指骨暗暗著力,緊擰著魏獻儀的衣袍。

他說出這句話,魏獻儀沒有反應。

魏獻儀背對著謝琛,謝琛看不見她的神情,但是他可以猜到她一定不會高興,她曾說過,她不喜歡他這樣……

但是謝琛沒有辦法,他心存僥幸,想著即便她不喜歡,也只是一點點,也不該會是厭惡。更何況,每一次謝琛攥緊她的衣角,她都會停下腳步,然後回頭看他。

這一次,也不能有什麽意外。

可是過了很久,魏獻儀留給他的還是背影。在僵持中,他見到魏獻儀擡了擡手,謝琛隱隱生出不安。

果然,不出片刻,魏獻儀向前走了一步,她的衣袍順勢從她身上脫離,在空氣裏翩飛一陣後落到謝琛手中。

這時候,他才發現魏獻儀今日外面系著一道披風,被他抓住的也只是她解下不要的披風。

謝琛慌了神。

他追在她身後,語氣裏滿是懊悔,“對不起,我知道我不該,再也不會有下次了,你別生氣,可以麽?”

魏獻儀聽他這些認錯的話,心裏一點感覺也沒有,她更不知道要怎樣回應他的“懺悔”。

謝琛沒有得到回應,心情愈加糟糕,他低垂著眉眼,只敢緩緩跟在魏獻儀身後,而不敢註視她。

謝琛低著頭,目光微垂,無意間觸及她衣裙上一星一片的血痕,隨著衣裙移動,這些痕跡宛若盛開的鮮花。

他微微睜大眼睛,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後,謝琛驚呼,“您受傷了?”

他的語氣裏驚慌優切,魏獻儀不用偏過頭去看他,也能想到他此刻神情定然緊張憂郁。

不只魏獻儀身後的衣裙上留有血跡,她面前也有,這是她清早出城尋覓昨夜妖獸遺跡時,被那些妖獸的血水濺汙的。

因為身前身後臟了一片,所以魏獻儀才用披風稍微遮擋住這些痕跡,昨夜聞人夙也是這樣做的。

不過這些,魏獻儀都沒準備向謝琛解釋,但她還是向謝琛回覆了一句:“沒有受傷。”

聽到魏獻儀的回答,謝琛松了一口氣,憂心漸緩,但緊接著他就意識到另一個問題。這些血痕是從何而來?

因為魏獻儀已經開口對他一句話——雖然只是一小句,但也足夠了。所以謝琛鼓起勇氣,三步變作兩步,走到魏獻儀的身側。

他側過臉看她,從他現在的角度,可以看清魏獻儀的大半張臉。她神色無虞,看起來真的不像是受了傷的,親眼確認過後,謝琛徹底放下擔憂。

擔憂確實沒有了,卻仍留有愁苦。凝望著她,謝琛沒用多久就明白魏獻儀不會為他解答心中疑難,謝琛不如因此感到愁苦,另一方面,謝琛覺得他與魏獻儀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。

隔著一堵心墻,謝琛難以知道有關魏獻儀的事情。

陪在魏獻儀身邊走了一段路,每一步在他腳下走得都很難堪,因為謝琛不知道下一步會不會走到盡頭,而這條路一旦走到盡頭,魏獻儀勢必不會留下他。

所以謝琛糾結也掙紮了很久,在他們進入庭院花木堆砌的園子裏後,他終於叫住了魏獻儀。

“我只說這一句,一定是最後一句,你聽完,我就走。”謝琛先停下腳步,他在她身後,看著魏獻儀也慢慢頓住。

在魏獻儀回頭看向他的這一刻,謝琛的所有情愫在心中炸開了花,此刻他有多歡悅,就有多低落。

歡悅是魏獻儀還會為他停住腳步,而低落則是因為她是為了不再見他,所以才為他短暫地停留一次。

謝琛的心思太過覆雜,臉上表露的神情讓魏獻儀見了,她也只覺得一言難盡。她想的倒不是什麽甩開謝琛,只是,除了要面對謝琛,魏獻儀還有更多事情需要去做。

她不想為了謝琛的這些不能道明的心思而浪擲時間,眼前、遠方,淮洲、北海,都有魏獻儀更值得去做的事情。

“你可以說了。”在謝琛安靜良久後,魏獻儀提醒道。

謝琛從怔楞中回神,他望著她,心裏很是沮喪,語氣裏也沾染一些黯然。

“我想知道,您對我,可有……”郁結纏繞在他心頭,“情意”二字在他唇齒間移動片刻,但最後還是默默將之吞下,謝琛改了話意:“您對我的後路,做好安排了麽?”

因他這句與他心中所想並不相同,所以宛轉說出時,字調之間略有奇怪。

魏獻儀想了想,很快知道謝琛所指之意,但是魏獻儀沒有立刻回覆他,她看著他,看了一會。

“等到與魔宗一戰過後,你若不想留在淮洲,也不再想回到長聖劍宗,就去鐘山。”這是魏獻儀虧欠他的承諾。

早先他就提過,但是魏獻儀在思量萬全後,沒有應允他,一拖就是拖到了現今這個時刻。

魔宗侵襲,道界動搖,謝琛想向她求一個安心,魏獻儀可以理解,而事實上魏獻儀也可以做到,只是會受阻,會有處理不好的麻煩。

謝琛聽到她的回覆,心中一片松軟,雖然不是他心裏最期待的,但對謝琛而言,已經很好了。

至少她沒有要拋棄他的意思。至少他與她,不會因為身心的距離而斷開關聯。這是謝琛於她生命中存在的證明,誰也抹不去。

就這樣就足夠了,期待的太多會變成奢望,最後一無所有。

想到這裏,謝琛朝魏獻儀彎了彎唇,明凈的笑容,他向她拜了拜,然後按照先前與她的約定,謝琛停在原地望著魏獻儀轉身離開。

這一次他不會再追上去。

魏獻儀回到院中,折了一條路,去見聞人夙。魏獻儀敲起房門,沒有人應答,聞人夙不在房間內。

她站在庭前站了有一會,聞人夙才從外頭匆匆趕回,見到她時,他收袖上前。

“你今晨為何獨自前往城外?不是說好,與我一起的嗎?”聞人夙見了她,板起一張臉來,故作不快。

“昨夜來了一只狐貍,十分擾人,我離開驛館時,天還未亮,不想驚擾你,因此沒來尋你一同前往。”魏獻儀真心實意地向他解釋。

聞人夙聽了,臉上本就不是那麽真切的峻色減淡,他望著魏獻儀,“你若來尋我,我求之不得,我又怎會被你驚擾?”

聽到聞人夙這樣說,魏獻儀確定他未曾生怨,她徹底寬心。

魏獻儀朝他伸手,聞人夙卻躲了一下,他垂下眼睫,似乎還想與她假作苛責。

魏獻儀笑了笑,順應他的心意,收回了手。

不過後來,聞人夙不知是怎麽想通的,沒有繼續裝模作樣地惱她,聞人夙對她露笑,收緊衣袖,“方才出去找你,少穿了一件衣裳,如今我想換上,不然總有些不舒服。”

聞人夙說完話後,魏獻儀就將視線垂落在他衣襟處,仔細看著,她也沒看出是少了哪件裏衣。

“你去就是。”不過魏獻儀沒有多想,擡眼看向聞人夙。

但是聞人夙沒有即刻動作,他對她笑了笑,然後略微傾身壓在她面前。

“你就不想與我一同去嗎?”聞人夙語氣輕幽,有些別的意思。

魏獻儀聽懂了,不過她沒有這個想法,她伸手想要推一推聞人夙,讓他移開身形,但是和先前一樣,聞人夙欲擒故縱似的不肯讓魏獻儀觸碰到他。

魏獻儀也不在意。

魏獻儀往後退了一步,站在庭前望著他,“你去吧,我就在這裏等你。”

聞人夙聽罷,略微聳肩,也不再為此多做糾結。他轉身走向房門,黑發從肩頭垂落,在空氣裏蕩出優越的弧度。

聞人夙關門時是面向魏獻儀的,他在門縫間與她對視一眼,然後朝她輕輕緩緩地露出笑意,繼而緩慢合上門戶。

房門閉合,也隔絕了魏獻儀的視線,聞人夙這時雙手微垂,原先他收攏起的衣袖順勢松散,從袖中墜出一物。

聽到清脆的響聲,聞人夙低眸看了一眼,旋即沈著臉將那石頭踢開了。

聞人夙沒讓魏獻儀等太久。

房門打開後,魏獻儀側眸朝他那處望去,見到他一身玄青衣著,有些驚訝的看著他。

“不是說去添一件衣服嗎?怎麽一出來,裏裏外外都換了袍子?”魏獻儀笑眼看他。

她立在原地,聞人夙很快走到她面前,讓魏獻儀更清楚地見到他身上穿著的衣物的款式。比之前那件要收腰一些,更稱他身姿高挑。

“這件,也不錯。”魏獻儀看了半晌,跟他說。

聞人夙聞言一笑,他這回主動挽住魏獻儀的手,托著她的手在他這件新衣上指指點點。後來他見魏獻儀不太有興致,便不在與她玩鬧,只是輕輕牽住她的手。

“你去城外可有什麽發現?”這個時候,聞人夙向她詢問。

魏獻儀搖了搖頭。

夜半闖入她房間的狐貍已經將妖獸的來歷說得很明白了,魏獻儀出城一趟,自然什麽也沒發現。

思考了一陣,魏獻儀將赫蓮的事情告知了聞人夙。聞人夙聽到魔宗少主,臉上略有訝然的神色,但他很快調適過來,又面色如常。

“你打算怎麽處置他?”聞人夙向她投來目光。

怎麽處置赫蓮?

魏獻儀聽到這個問題,認真考慮了一會兒,“他說生殺都隨我,我想想也是,殺了就殺了,畢竟他……沒什麽用處。”

“可他是魔宗少主,就這樣殺了他太不值當。”聞人夙說道。

魏獻儀望向他,“那你覺得該如何做?”其實她也不一定要殺那只狐妖。

“借他的命向魔宗換取利益。”聞人夙回答。

“可我不覺得魔宗會在乎他的性命。”魏獻儀頓了下,又道:“當日在秾平主城之時,魔宗明明可以出手救下那些魔修,卻還是選擇了冷眼旁觀。”

“區區魔修的性命對魔宗來說實在太過低微,就算我手中俘虜的人是魔宗少主,可在整個道界面前,魔宗卻不見得會放出利益讓步而行。”魏獻儀覺得魔宗會先舍棄赫蓮的性命。

她所言之中道理明顯,聞人夙聽了後,沒有再重覆先前的提議。

“將此事交由淮洲境主處理。”聞人夙語氣淡淡地建議道。

魏獻儀沒有說什麽,默許了他的意思。赫蓮的生死她不在乎,魏獻儀說過,他沒什麽用處,尤其是在冷血的魔宗面前。

因此將赫蓮交給謝道衡,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,謝道衡要殺,便在陣前殺之,鼓舞道界士氣。謝道衡不殺,就讓他去思量赫蓮的性命究竟能為道界換取得來什麽樣的利益。

將赫蓮的事情告訴謝道衡後,他說他會好好考慮如何走下一步。

修士將赫蓮從她房內壓入禁閣中,赫蓮出來時,發色烏黑,頭頂雙耳不見,手背毛發消失,身後的幾條尾巴就沒有了不再是先前魏獻儀所見到的那副人不人、妖不妖的模樣。

魏獻儀遠遠站在外面,將目光移去,落在赫蓮身上,瞥見他緊緊閉合的雙眼。視線下落,赫蓮的雙手空空,他厚愛的那塊通靈玉不見了蹤影。

赫蓮如珍如寶對待的東西沒有了,魏獻儀有一瞬的懷疑,但是很快蠢笨狐妖在平地之上絆了一跤後,打消了魏獻儀的疑雲。

他一直都很冒失,即便沒有魏獻儀,丟了通靈玉也不是什麽怪事。

這時赫蓮似有所感,忽然扭頭朝她這裏“望”去,隔著修士,他“看”到遠處的她。

魏獻儀移開了視線。

赫蓮會怎樣作弄脾性,魏獻儀都不想知道。她向聞人夙走過去,帶著他離開了這裏。

赫蓮往那個方向“望”了很久,始終平靜,但他一動不動,負責監壓的修士催促了一聲。

“急什麽急?又不是你要去送死。”赫蓮皺著眉頭,臉上漸漸起了怒容。

“哼,放心,你想死也要看看道界願不願,否則只能是生不如死。”那修士見赫蓮的態度不善,語氣裏不免添上嘲諷。

“蠢貨,活著就是活著,死了就是死了,哪有什麽生不如死,我看你們不是要讓我生不如死,而是你們壓根舍不得就讓我輕易就死了才對!”赫蓮說這話時,語氣裏滿是雀躍,因為罵了人,他心情好了一些。

“我喜歡生不如死,希望你們一直都叫我生不如死才好。”赫蓮補充說道。

說罷,他放聲大笑。

那修士聽了,覺得赫蓮腦子不好使,也就沒再多說什麽了。

在這之後,魏獻儀就沒有聽聞過赫蓮的消息。隔了一段時間,赫蓮的消息與魔宗的消息一起傳入魏獻儀耳中。

不知為何,魔宗退離錦銷城。消息傳到時,錦銷城已經空了好幾日,與此同時,魔宗得知赫蓮被擒後,很快表態:生殺不論。

這是什麽意思?如魏獻儀想的那樣,魔宗真的一點救人的打算都沒有。

錦銷城空,謝道衡肯定要派人前往查探,但是為了預防魔宗在城中設伏,他在人員選擇上斟酌了許久。到了第二日,魏獻儀主動找到他。

“神女要入城?”謝道衡不確定地向魏獻儀詢問道。

“是。”魏獻儀回應。

“可是前路未知,若您遇險,道界會生亂。”謝道衡沒有危言聳聽,她一直都很重要。

魏獻儀斂眸,問他:“可是在素關城內,還有誰比我更合適嗎?”

謝道衡一時沒有回答,他想了想,說道:“不如再等半日,半日過後,會有新的修士趕到這裏,若屆時還是沒有合適的人選,就有勞神女探城。”

魏獻儀明白謝道衡的想法,但是她同樣知道,就算來了一批新的修士,也不會有人比她更合適。不過進入錦銷城一事不急於此一時,就按照謝道衡所言等待半日,也無不妥。

魏獻儀應聲說“好”,很快離開。走去前院時,聖音子宛迎面走來,他見到她,側身立在一旁等她先行走過。

魏獻儀沒有分予他太多目光,因為聞人夙在院中拱門前等候他。

遙遙望見她的身影,聞人夙輕聲道了句:“我在這裏。”

魏獻儀聽見了。

她向他走去,很快她與聞人夙說話的聲音響起。

聖音子宛的身形頓了下,不過很快恢覆如常,走去謝道衡面前。

“子宛,你要去錦銷城?”謝道衡坐在桌案前,他微微低身,從放在地上的書箱內取出一疊資料。

“大哥,我能去麽?”聖音子宛問道。

謝道衡很快將一卷散書拿上桌案,他撩開眼皮,看了一眼聖音子宛,覆又翻閱起散書。

“為什麽?”謝道衡反問。

聖音子宛不曾想過他會有此一問,他細細思考了許久,也沒能將原因托出。

“為什麽呢?”謝道衡又問了一聲,不過這一句更像是在自問,他微微側臉,神色難辨,“是因為神女嗎?”

聽到這話,聖音子宛身體一僵,他語氣遲疑地喚了聲“大哥”,之後久久沒有下文,顯然是默認了謝道衡的說法。

“為什麽您會、知道……”聖音子宛低下臉,向謝道衡輕聲詢問。

“那日她以音殺之術控起群妖,你在城樓上觀望了她很久,那時我以為你是在意音殺之術,現在看來,遠不止如此。”謝道衡的語氣意味深長。

他放下手中散書,指腹摩挲著書頁彎曲的一角,試圖將其撫平,但是稍微著力,這塵封已久的散書也破損了。

謝道衡不再勉強,他嘆息,擡眸看向聖音子宛。

“子宛,你何時這麽好騙了?”謝道衡說。

“她未曾……”聖音子宛聞言,眉眼微動,不是這樣,她從未誘騙於他。

謝道衡似乎沒有聽到他微弱的辯解,語聲裏含著笑,“她不過吹起一聲笛音,你就對她動了心。子宛,你不能這樣。”最後一句,謝道衡說得語重心長。

他垂著眼睫,自有一道陰影覆於眼下,如一層細雲。這片陰翳細雲,隨著他眼睫的起伏,而緩慢進入他的眼中。

謝道衡看著立在桌案前的聖音子宛,即便他低垂著頭,姿態也如枝頭瓊玉,他耐心地等待著聖音子宛的回覆。

“大哥,你誤會了。”聖音子宛許久後說道。

“嗯?”謝道衡微微沈眼。

“我對她絕非是一聲笛音的心動,早在我與她相見之前,就已有前盟誓約。”聖音子宛語調緩慢,他在很認真地告訴謝道衡關於他的一些事情。

“大哥,我可有與你說過,少時家中為我指婚之事?”聖音子宛沒有看向謝道衡,他沈浸在自己思緒當中。

“就是她。”

很簡單的三個字,概括了他動心、追逐的所有原因。

聖音子宛說完,擡起臉看向謝道衡。他露出一絲笑來,讓他的清質之上更多出幾分明凈。

謝道衡沒有說話。

很久之後,他也笑了,暄和無比。

“很不錯。”

夕陽垂落大地時分,魏獻儀見到了謝道衡口中前赴素關城的新的修士。

魏獻儀站在城樓上,望著底下遙遙而來的修士們,她望見其中有鐘山修士的身影,於是魏獻儀從城樓下來,向那些修士迎去。

列在人前的修士真是鐘山弟子,見到魏獻儀,個個面上歡喜尤甚。魏獻儀與他們交談兩句,不過多久後,一個白衣修士從人群中走來。

他找準魏獻儀的位置後,站在不遠處,向魏獻儀拜了拜。

“師叔。”姜煥安俯身。

見狀,魏獻儀當即朝他走去,姜煥安也在此時立起身姿。

“你也來了?”魏獻儀問他。

姜煥安點了點頭,“不只是我,懷穎師妹他們也在。”

聽到姜煥安的話,魏獻儀又朝這些修士看了看,卻沒見到懷穎的身影。魏獻儀很快想到另一種可能,“懷穎是在北海那裏嗎?”

姜煥安很快應聲說“是”。

他說完這句話,想到什麽,頓了一下,又向魏獻儀“看”去,“其實我此先也在北海,聽聞師叔在淮洲,我們都很擔心師叔您的安危。”

姜煥安咬重了那個“都”字。

“師兄他們都還好嗎?”聽到姜煥安是從北海趕來,魏獻儀當即向她詢問蕪蹇廣蘭等人的情況。

姜煥安說:“長老們一切都好。”

他向魏獻儀說了些關於蕪蹇等人的具體情形,之後,姜煥安又補充一句:“不過長老們一直都很擔心您的情況,因此令我前來。”

魏獻儀聽到這些,原先心中存著的憂慮減弱不少,她看了看姜煥安,又向他問了幾句,姜煥安一一為她解答。

聞人夙過來的時候,姜煥安正同魏獻儀說起廣蘭,魏獻儀靜靜聽著他說話,因此沒有及時覺察到聞人夙的存在。

過了一會兒,姜煥安話音頓住,他朝魏獻儀身側的位置“看”去,魏獻儀這才有感聞人夙走到她身旁了。

魏獻儀與他對視一眼,相互都沒說話,而姜煥安將說了一半的話接上去後,似乎察覺到了什麽,也沒再說話了。

這時,素關城內的修士前來領他們前往驛館休息,姜煥安向魏獻儀告辭,很快抽身離開。

魏獻儀最後往修士之中看了一眼,忽而瞥見一道玄衣身影,她拉過聞人夙一起看。

“那個是……萬俟照臣?”

闔建城少城主。

“嗯。”聞人夙往那個方向定定看了一眼,輕聲回應:“是他,不過他在這裏也不奇怪,同為道界修士,行援助之事罷了。”

魏獻儀聞言笑了笑,“我亦從未覺得萬俟照臣在此是一件奇怪的事情。”

聽到她的話,聞人夙楞了一下,明白是他的那番解釋來的太快。他彎起唇角,扯過魏獻儀,雙手扶在她的臉上,讓魏獻儀只看他一人。

“莫要再盯著他看了。”聞人夙輕笑說道。

魏獻儀移過目光,落在聞人夙臉上,“是,你最好看。”

聞人夙將雙手漸漸撫去她的後背,環抱住她,告訴她說:“就算他極為醜陋,你也不能去看他。”

魏獻儀被聞人夙的話逗弄笑了。

“要我時時看你,那你為何還不將我雙目挖去,時時掛在你臉上?”

“我會這麽惡毒?”聞人夙看著她,輕聲細語。

他臉上掛著笑,笑意濃得燙人,魏獻儀稍微掙開他環住她的雙臂,露出一道空隙來讓她伸出手。

魏獻儀的手指落在他的唇緣處,繼而往上拂去,輕輕刮著他的臉頰,聞人夙忍住了酥癢,仍舊笑眼看她。

過了一陣,聞人夙主動松開了雙臂,一時間緊密熱切的懷抱消失不見。

“你要多看一看我才好。”聞人夙望著魏獻儀,很認真的與她說:“因為等你去了錦銷城,你就看不見我了。”

聽到聞人夙的話,魏獻儀想了想,然後問他:“你不與我一起同去?”聞人夙從沒有什麽時候是主動離開她身側的。

聞人夙在她眼前輕輕搖頭,與魏獻儀分析說道:“那裏情形如何尚未可知,你一人前去,雖形單影只,但若遇到危險,只管放手一搏便是,不會有後顧之憂。”

他望著魏獻儀漸漸淡下笑意的臉,聞人夙選擇繼續往下說:“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,你前往錦銷城,我便在素關城內為你守城,直到你平安回來。”

魏獻儀唇瓣微動,但是沒說出什麽話來。她覺得聞人夙有些地方和以往不同,但是魏獻儀又說不上來,於是沈默看著聞人夙很久。

很久之後,魏獻儀為他想出一個解釋,她習慣性地拍了拍聞人夙的臉頰,語聲低微帶笑:“想得很周全,你懂事了。”

少了意氣的鋒芒,當然就懂事了。

聞人夙聽出魏獻儀的弦外之音,他微微垂眼,眼中閃過一絲糾結,但還是揚起笑意與她說:“是,如此懂事的我,你會對我更為垂愛麽?”

魏獻儀笑了笑,她勾住聞人夙的手,然後壓在他的脖頸上,使他低了低頭,魏獻儀在他臉上落吻。

親吻到他唇邊時,魏獻儀咬了咬他唇上的軟肉,聞人夙沒掙紮,所以魏獻儀直接將他唇角咬破了。

甜腥味蔓延在他們二人之間,悠長綿延,魏獻儀看著聞人夙,見他自己伸出舌頭舔了舔唇。

“等我回來吧。”魏獻儀最後與他說道。

次日,天未明。

魏獻儀從驛館門前走出,遠天邊緣處是一線幽灰的光影,日還未升,洋河大地皆為暗色。

在昏暗中,魏獻儀走到城門處,在閉合的城門前見到了手中持燈的聖音子宛。每一次見他,他似乎都提著一盞燈。

魏獻儀向城門口走去,走到聖音子宛的身側,她停下。

“你是來為我送行的?”魏獻儀看向聖音子宛。

對方眼眸微動,稍後搖了搖頭,“不是。”

在魏獻儀問出疑惑前,聖音子宛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,他對魏獻儀說:“我來與你同去。”

魏獻儀的確見過他幾次。但是見到聖音子宛笑,卻是第一次,他的笑容很淺,但是有一種魏獻儀說不出來的味道。

很聖潔。

尤其是此刻他持燈而立,周圍遠天皆暗,唯有他清光如故。

“走吧。”魏獻儀越過聖音子宛向前走去。

守在城門處的修士見到她,很快將城門打開,有風吹拂而至,撩起她的衣擺。魏獻儀等待聖音子宛踏出城門。

之後他們同去。

在路上,聖音子宛很多時候都在看她,魏獻儀不知道原因,所以在某次與他目光相觸,聖音子宛避之不及的時候。

她問他:“你為何要與我一同前來?”問的不是他為何註視她。

聖音子宛聞聲微微發楞,“我以為你不會問了……”

所以才一直看她,是這樣嗎?魏獻儀不知道自己理解得是否正確。

“我原先是不準備詢問的。”魏獻儀移開目光,看向別處。

聖音子宛照舊沈默了一會,“是因為我打擾到你了嗎?”是因為他一直在看她,是這樣嗎?

想到這裏,他有些無措。

“沒有打擾。”魏獻儀回覆。

他雖然一直在看她,可魏獻儀確實沒有生出不耐,他的目光如同一川溪流,很安靜。

聽到她的話,聖音子宛心中安定許多,但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為情,他想了很久,想不出究竟有什麽適合回應她。

聖音子宛閉了閉眼。

他想,如果現下在這裏的人是謝道衡或者是她身側那個修士,一定知道怎樣才是合適的回答。

想到最後,他緊張地開口說道:“之後入城,若有生出意外,你不必考慮我的安危,我可以照顧好自己,我,我很厲害。”

“嗯。”魏獻儀沒有猶豫地應了一聲,過了一陣,魏獻儀又對他說:“你的確很厲害。”十六歲入道,很優秀。

聖音子宛聽到這話,腳下有一瞬的僵硬,一時之間他沒能從她直白的讚耀裏緩過神來。

等到他們來到錦銷城外,就再也沒有時間讓聖音子宛去靜心消化魏獻儀所說的一字一句。

聖音子宛拿出謝道衡給的錦銷城的地圖,他們依照這份地圖,找出幾個重要的位置,將這些位置牽連成線,就是他們入城之後的路線了。

二人又商量了幾句,最後魏獻儀叮囑他一切小心,聖音子宛也同樣這般回覆。

走進城內,一派蕭條,空曠的街道上掀起一陣大風,一塊木板迎風橫飛而來,魏獻儀在前方揮出一道靈力,將其牽引去了別處。

木板“哐當”一聲落下後,這陣風漸漸停住,最後只有幾個裹著白紗的燈籠在殘風裏滾到魏獻儀的腳前。地上的燈籠內部燭火未熄,忽明忽暗的光芒胡亂舞動一陣後熄滅。

魏獻儀不由轉眸看向聖音子宛手中提著的燈盞,也是素色,但是質地不同,從聖音子宛手中的那盞燈籠裏散發出來的光線很清潤很柔和。

越往城內走去,錦銷城內的視線就越加昏暗,仿佛有一重深厚的迷霭遮擋在他們眼前。

現在,他們從外城走進內城,眼前的建築乃至天空大地都好像蒙罩著一層黑色紗衣。只剩下聖音子宛的燈盞閃亮如初。

聖音子宛也察覺到這份異象,他看了看面前的魏獻儀,逐漸提起腳步,從她身後來到她的身側。他手中的燈盞,一路提來,即使應對橫生的大風,那裏面的燭芯也從未有過動搖。

光潔的明亮共同照映他們的腳下,魏獻儀註意到後,向他致謝。聖音子宛抿緊唇,沒說話。

再往裏面走一些,天地徹底暗沈。

“入陣了。”

隨著魏獻儀的話音落下,一聲風嘯傳來,吹皺了他們的衣衫。伴隨著狂風而來的還有一些零碎雜物,魏獻儀在他們二人面前禦起一道靈力屏障。

很快劈裏啪啦地響聲墜落在魏獻儀地靈力屏障之上。

透過聖音子宛手中唯一的光亮,魏獻儀在陰暗城中隱約見到千絲萬縷的渾濁霧氣在空氣中湧動。

這些細長濁霧兀自朝四面八方躥動一段時間後,忽地順著某個方向交織到一起,絲絲縷縷,融合為一,形成一道長長的蜿蜒痕跡,如暗夜游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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